用剪刀作画的人
今年大雪，人们在微信里晒得最多的那张，其实还是十年前拍的退思园，载满风雪的石舫，半池残冰半池红鱼……从石舫沿回廊穿过月亮门，到了一进宽阔的院子，同里剪纸的非遗传承人计建明的“剪南春”剪纸工作室就在这儿——
壹
早年在西安也曾买过陕北剪纸，风格粗狂、线条简洁，原始文化气息扑面。到了苏州后发现：剪纸的图案太精细了——细格的窗棂，衣上的花纹，发缕一丝丝……再看，喔，刻纸，顿时失了兴趣，刻纸的线条太规整，那样的齐整、精细，线条粗细划一，很容易有工艺气。
一直就以为苏州可能不是以剪纸擅长了。
在退思园，看到计建明的作品也极精细——《退思园》、《同里三桥》》……细致入微，风景外还有游客，米粒大小。这么细的肯定是刻纸了。他笑：“剪的。”不可能!剪纸不是对称的嘛，您这个不对称呀，而且这么细，太容易断掉了，怎么剪?
“就用剪刀呀。”他拿起一把个头不小的剪刀，连底稿都不用打，直接上剪。
小时候手工课也玩过剪纸，一张正方形的纸，横折再竖折，叠成小三角形，边缘剪成弧形，展开一个圆。计建明不用，裸眼，一剪贯底，然后略修修，就是一个几乎要用圆规才能画出的圆!然后剪刀从中穿进去开始剪，几剪下去，一朵牡丹花就出来了……名副其实的剪纸!
刻纸一次可以刻n多张，计建明最多八张一剪，满墙的剪纸，全是手工一张张、一剪剪创作出来的。
都不打底稿吗?“有些还是要画个大概轮廓线的。”太神了!所谓无中生有的境界了。
春节了，工作室里“福”字、十二生肖和各式各样的狗特别多。有一幅今年的“福”字，衣字旁是由各色水果物产组成，取五谷丰登、春华秋实之意;上面的短横是人参，口彩“长寿”;中间一个口，小狗吠春;下面的田字，组成的图案是——莲莲有鱼，富足吉祥。
还有一个“福”字，说是“禄”字也没问题，含有福禄双星的祝愿。
很多游客在看，赞叹之余，举起手机。“不要拍照哦。”工作室贴了中文和英文“请勿摄影”的剪纸，因为所有图案都是计建明原创的，被人放到网上，很容易遭到抄袭复制。因此计建明只有这个工作室而不敢设网店。每个图案都是工艺师的心血设计，这也是他的创作更接近艺术而非重复复制的工艺品的重要原因。
贰
您的美术功底真厉害!
“我一天专业美术课都没上过。”真奇怪，很多工艺高手都如是说，但作品的写实功底又个个了得。美术天赋肯定是有的，但更多是反反复复的练习。
如果说传统题材还看不出这种高超技法的话，计建明找出一幅头像，这是一位来退思园旅行的老外，他看剪纸看得入迷，问计建明能剪人像吗?“可以呀。”人像并非我们常见的人像侧影，而是如同素描写生，关键要像，寥寥几笔抓住脸部特征，如同用剪刀画素描。
这幅头像，天呐，就如同素描，太写实了，须发毕现，脸部线条清晰流畅，相比素描，剪纸的线是不能断的，要一贯到底。太牛了。
中国绘画本就以线条著称，中国民间工艺自然也继承了这一特色。而剪纸正是将线构图发挥到了极致，高古游丝般一气到底。
计建明提醒：“你看我不是动剪，是动纸。”这样凝神屏息，线条气韵流畅，而且如同作画般有自己的“笔意”。这种笔意在书法作品中尤其显著。
计建明说自己喜欢书法和太极拳，这两样其实都需要用气其中，自然也贯彻到了剪纸。
他说中国工艺之间相互都有联系，譬如商周时期的青铜器中不少双联或二方联的图案就是通过复制剪纸的纹样摹本进行造型的。原来剪纸历史那么久，构图地位这么重要呀。
拿出老外头像的时候，还看到一摞可爱的卡通图案剪纸，姿态各异，好萌呀!“这是同里的吉祥物——鸡头米。”哇!大头圆脑袋的鸡头米小子各种形态憨态可掬，淘气卖萌，同里选的这个形象大使太有爱了。
这样的当代题材您也剪?
“不算太多，我儿子剪了不少。”一旁清秀颇有些腼腆的男孩站了起来，大学毕业，转了一圈又回到退思园，拿起父亲的剪刀。一些表情包、动漫人物很有时代感，虽然构图简单，但跟当代年轻人很有共鸣。
不禁又回到那个话题，这样的写实和创作功力居然没经过美术训练，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还是有些天赋的，中学时黑板报就被他包了，工作时做的是机械模具设计，需要画设计图，正面、剖面、仰面、俯面都要画，也算很扎实的功底了。除了绘图，生产模具也需要很强的动手能力，这点也直接用在了剪纸上。他拿出一捆没开封的剪刀，又拿出自己常用的，细看，原来他用的剪刀都重新打磨过，剪刀头两面开刃，而且有一处微凹，这样就可以从纸的里面下剪，而不需要折叠后再下剪了。难怪。
应该说那段开模具厂的经历还让他有了一个习惯——写工作流程记录，这个习惯同样延续到了剪纸上，桌上厚厚几大本，翻开，笔记十分详细，还配着流程顺序图。因此《同里剪纸艺术与技法》一书出版时，他马上系统全面地整理出了图片和文字。按照文字说明和下剪顺序图，一个剪纸小白也能依葫芦画瓢了。
出书不怕被人学去吗?“这个不是靠有图样就行了。”计建明说一定要坐得住才行。
他当兵时在发报室，之后做钳工，都要耐得住性子，包括他打太极拳也是徐徐不急的运动。剪纸想要剪出点门道就必须耐得住，有了图样，还需要无数次的经验和思考才行。
2000年前后，因为数控模具的大规模出现，手工模具逐渐被淘汰。虽然家里经济条件还不错，开厂也赚到了第一桶金，但接下来干什么呢?他心里还是没谱。
在打太极拳时，他认识了一位南派剪纸的著名工艺师陈南君，他来同里开店。本着玩的心态，计建明跟着陈师傅学了剪纸，没多久陈师傅离开同里，计建明开始自己钻研，而且越钻越有兴趣。因为没什么经济压力，就一门心思做了下去。
叁
“一门心思”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就是绝对的不厌其烦了。譬如有几幅作品跟以前在陕北见到的颇有几分神似。“没错。”计建明拿出一本书，陕北民间剪纸大师高凤莲的作品集，这本书从头到尾，每一幅图，他每年都剪一遍，从2013年买到书到现在整整剪了五遍。
啊!为什么呀?
“看她的剪法。”剪纸第一剪从哪里开始非常重要，如同围棋落第一子。
他在书的扉页做了详细的心得。第一年只能用中心开花式;第二年找下剪的顺序;第三年，划区域剪;第四年摸索刀法;第五年居然发现有些图案是颠倒构图的。今年他会开始第六遍……
模拟绝对不是简单的模仿。在其中研究人物内心、刀法技巧。
陕北的剪纸构图看上去十分粗犷原始。但这几年计建明对此十分着迷。写实从来都不是艺术追求的最高点。
“我第一次看剪纸的时候，常常看不出是什么。这次看是这个，明天再看，发现，哎，又像另一个了。”这是剪纸构图异常迷人之处。写实虽然看上去很像，但那也意味着形象固定了、单一了。“事情太明白反而没有回想的能力了。”中国艺术最有趣是一个形象作品中蕴含多种解读，含有鲜明的意境和心灵诉求，这与中国绘画追求的境界一脉相承。
他拿出自己模仿的高凤莲的一张《飞腾》“这样看是鸡对吧。”倒过来居然是一匹飞马!一幅作品能引发出无限的想象来。原始的构图和线条生机勃勃，生命力十足，独特、动人。
不过“江南人是吃糯米的，喜欢细腻的东西。”他在学习高凤莲剪纸的同时，换以江南的审美去做重新的诠释。
匠心固然是每位大匠孜孜耐住的用心，但必须是以“热爱”才能发动的巨大动力。2018年愿你我亦如是，做爱做的事，因此才更加珍惜与全力以赴……（文/苏州广电记者晓洋 摄影/葛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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